「是你發現的屍體?」
對面的男人不說話,斜眼去瞥徐家棟。
從徐財增家出來後,當晚,孟朝和童浩便拐去了徐家棟家。
自然是一番把酒言歡,在孟朝的軟磨硬泡下,酣醉的徐家棟拍著胸脯子保證,那件事包在他身上。
他倒也是說話算話,第二天一大早,當年的目擊者便被他從被窩裡揪出來,一路半拖半拽,生拉到了孟朝面前。
此刻,這個外號換作「麻仔」的男人被摁坐在板凳上,垂著腦袋,不住地打著哈欠。
「第一個發現徐慶利屍體的人是你,對嗎?」
孟朝又問了一次。
麻仔搓搓眼,偏著頭,去向徐家棟遞眼色。
「警官問你話喲,你瞄我做什麼,」徐家棟坐在一旁,翹著二郎腿,滿不在乎地揮揮手中煙,「配合人家工作嘛,有什麼說什麼,怕什麼,又不是你殺的人。」
麻仔挪挪屁股,重新調過臉來,點點頭。
「唔。」
「還記得當時情景嗎?」
「好久了喲——」
「裝什麼,鎮上喝完酒,你不是天天跟麥仔女孩吹你見過死人嘛,」徐家棟嗤笑,「怎麼,還要跟警官討酒喝哦?」
麻仔黑臉一紅,撓撓頭,也跟著笑。
「真是好久了,我就記得那天又燥又熱,翻來覆去睡不著,哦耐哦煩躁,難受,心裡也不踏實,就出去放水。當時天不亮,月娘月亮還懸在山邊邊,我就看見,對面有股子煙,仔細一望,嘖,像是著火了。」
「我們這邊都是茅屋,林子又多,最怕著火,」徐家棟插進話來,「所以這方面警惕得很,小心著呢。」
「對,我趕緊喊人,自己也往那邊跑。」
記憶復甦,那團烈火在男人的眸底重新燃燒起來。
「可是去了發現,著火的是一間廢棄的空房,我也奇怪哩,這裡早沒人住了,怎麼會著火呢,然後——」
他打了個寒戰,臉皺成一團。
「然後,我就看見了。」
「什麼樣子?」童浩從本子上抬起眼,「屍體什麼樣子,你還記得嗎?」
「就是躺著嘛,直挺挺的,咦惹,嚇死個人。」
「舒展的?」孟朝追問,「不是蜷縮?」
他做出個雙手護在前胸的姿勢。
「確定不是這種?」
「不是啊,」麻仔大大咧咧地攤開手腳,「就是這麼躺著,黑漆漆,炭一樣的。」
孟朝點點頭,示意童浩記下來。
「我一扭身,看到衣服和手錶,就放在門外土地上,可是我識的字也不多,就趕緊回去叫人來。」
「那些東西如今在哪兒?」
「手錶在我這兒呢,」徐家棟嘿嘿一笑,向孟朝伸來手腕,視線卻垂向地面,「怎麼也是家弟留下的物件,想他的時候,我就看看錶。」
孟朝無意辨別這話是真是假,緊趕著追問,「那遺書呢?也在你那兒?」
「我留那個做什麼,」徐家棟後傾身子,像是躲避著什麼,「早埋了。」
「埋了?」
「嗯,跟人一起埋到山裡去了。」
「在這附近了,很快就到。」
帶路的民警雖然有些發福,但爬起山路卻比他們兩個更加靈活。
「兩位,你們怎麼忽然想起要查徐慶利的案子了?」
說話的是民警老薑,負責周邊村鎮的治安,當年包家的事情他全程知曉,而且本就是鄰村人,對這一代山路和喪葬習俗也熟,沒人比他更適合做今天的嚮導。
早上跟麻仔談完話後,他們提出要去開棺驗屍,可徐家棟死活不肯,一會說影響風水,一會又說怕沾染邪氣,孟朝好說歹說,他愣是不鬆口,最後沒辦法,兩人只好向當地公安尋求幫助。
「小心腳下,」老薑用木棍撥弄著面前的灌木,「唉,這徐慶利的案子,當時鬧得沸沸揚揚,這一轉眼,也是十多年了。」
「局裡有照片嗎?」孟朝跟在後面,「存檔什麼的,我們能看看嗎?」
「有是有,但是吧,怎麼說呢——」老薑俯下身子,伸手將孟朝拉上石壁,「先接到信的是包家人,他們嫌不解氣,對著屍首又是一通亂打,死都不願給徐慶利留個全屍。等我們趕到的時候,第一現場已經破壞了,屍體也給毀得不成樣子。」
孟朝不知該接什麼話,一下子愣在那,半晌沒開口。
老薑見他不言語,絮絮叨叨的,算是自己給自己解了圍。
「你們不幹基層不知道,有些工作,真的不好展開。事是事,理是理,可你想想,這群山環繞的都是鄉里鄉親,遠的近的,多少沾點關係,人情債多,不好搞——
「反正這麼一鬧,一命抵一命,兩家也算是無聲和解了,從此包家莊的人沒再來鬧過。徐家這邊呢,拾了幾塊骨頭,連帶著徐慶利以前的衣服,一塊兒埋在這兒了,唉,這事慢慢也就都不提了。」
他在山坡上立住腳,手搭涼棚,四處尋找。
「翻過這半拉山頭,前面就是了,南嶺村祖祖輩輩,都埋在這片。」
童浩放緩腳步,刻意與前面帶路的老薑拉開距離,趁他不注意,在孟朝身邊附耳低語。
「頭兒,你為什麼覺得有問題?」
「想辨別是燒死還是死後焚屍,咱一般查看死者口鼻有無煙灰和炭末,但是現在錯失第一現場,沒法追查了,」孟朝也壓低聲音,「你還記得那個村民是怎麼形容屍體的嗎?舒展——」
童浩點點頭,「不是拳斗姿勢。」
如若一個人死於烈火焚身,肢體被燒時,肌肉遇到高熱會因凝固變形而收縮,由於屈肌比伸肌更發達,收縮力更強,所以會呈現雙手蜷縮,雙腳彎曲的四肢屈曲狀,類似拳擊手在比賽時的防守姿勢,因此又稱拳斗姿勢。
某些屍體在死後焚燒也會呈現拳斗姿勢,所以不能作為判定的唯一標準,但是——
「如果麻仔看到的焦屍是大字形,那足以說明,火燒起來的時候,人已經死了。」
童浩若有所思,「頭兒,你說他會不會是先自殺,再放的火?」
孟朝身子閃了一下,錯愕地望向他。
「童浩,沒事吧你?」他兜頭給了他一下子,「清醒一點,自己聽聽,這說的是人話嗎?」
「不是,我的意思是,會不會是先點了火,然後在火燒過來之前,完成了自殺?」
「嘖,沒這個必要,」孟朝想了想,「如果當地人比較抵觸火葬,他選自焚已經很奇怪了,再說了,如果只為平息包家怨氣,死都死了,又添一把火,不覺得多此一舉嗎?」
「除非,他有個非燒不可的理由。」
說話間,三人已站在南嶺村的墓葬區。
與預想的不同,這裡沒有石碑,也沒有任何祭祀供奉的痕迹。林蔭蔥鬱,蓬草叢生,遍地是**在外的石棺。
「當地特有的入殮方式,不入墓坑,也不砌墳堆,就這樣置在地上。」
老薑邊帶路,邊向兩人介紹。
「你們看這些石棺,看起來粗糙,其實石料都很講究的,畢竟一輩子睡在這裡。活著時候,大家就自己上山選好石料,有錢的呢,就找人來雕,沒錢的呢,就農閑時候,自己雕點。至於這些石棺蓋呢,有專門的人負責做,要運上山也很不容易的。」
童浩發現有些棺板光禿禿的,而有些則堆著一層層的小石子。
「棺板上摞著石頭,蓋著泥土的,說明裡面埋著人,喏,像這種沒有堆石頭,光禿禿的棺蓋,說明主人還活著。」
三人排成一縱,向墓園深處走去。
「到了,」老薑停在一處窄長的石棺前面,「這棺材原本是徐財增留給自己的,沒想到,先給兒子用去了。」
「頭兒,咱真要打開嗎?」
孟朝停住挽袖子的手。
「不然呢,你等著受害者給你託夢破案么?」
「不是,我的意思是,要不要先準備點什麼,這麼猛地一下子打開,會不會太過突然——」
「你是怕嚇著裡面的人,還是怕裡面的人嚇著你?」孟朝叉腰看著他,「我告訴你,這石棺裡面的人,可比任何人都希望重見天日。」
「是啊,枉死可不算善終,」老薑沖著棺材拜了拜,「咱們也是為了讓他死個明白,做好事的。」
「你多出幾次現場,多見幾回就習慣了,」孟朝向童浩扔了副手套,「少廢話,趕緊幹活,咱一人一頭。」
三人握住棺蓋,向上試了試,抬不動,又找來枝條作為槓桿去撬。
幾番下來,汗流浹背,棺蓋終於有了些許鬆動。
「再來,一,二,三。」
三人合力,石棺敞開一條縫隙,埋於暗夜的冤魂,重新游**回人間。
孟朝向里瞄了一眼,肌體與布料早已爛透,如今只剩下殘缺凌亂的朽骨。
「屍檢意義不大,」老薑也在旁邊跟著咂嘴,「都碎成這樣了。」
孟朝撿起這塊看看,搖搖頭放下,又拾起另外一塊,情況比他想像的要糟,正憋著一肚子愁悶,童浩胳膊頂頂他。
「你幹嘛?」
「你電話。」
他這才反應過來,自己褲兜里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。
法醫夏潔。
「喂,夏。」
「孟隊,什麼時候回來啊?」
「這邊事快辦好了,就這兩天了。」
「行,我尋思先跟你說一聲,你托我的事,我辦了。」
他瞥了眼旁人,悄悄移到一旁。
「怎樣?」
「曹天保和倪向東雖然血型一樣,但是二人並沒有血緣關係,所以,倪向東不是曹天保的父親。」
關於這點,他早已料到,夏潔的電話不過是進一步驗證了之前的推理。
「行,我知道了。」孟朝剛要掛電話,又瞥了眼石棺,「夏,我諮詢你個事,想聽聽專家的意見。」
「別說過年話了,有事直接說。」
「就是說,如果是那種被火燒完,又被人砸碎,然後埋在石棺里十多年,這樣的屍骨,好確認身份嗎?」
「唔,這麼說吧,人死如燈滅,DNA也一樣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DNA也有保質期的,細胞一死,DNA就會被酶分解,氧氣,陽光,水分,微生物,很多因素都會加速這一過程。」
「那到底是行,還是不行?」
「這個我沒法打包票,不同部位成功率也不一樣,比如肋骨比指甲強,指甲比肌肉強,肌肉比頭皮強。」
「肋骨啊,」孟朝示意童浩翻看,「呃,可能沒有,我這邊骨頭不大全。」
「牙也行。」
「牙有,還剩幾顆,」孟朝別過身子,壓低聲音,「要是十多年的碎骨頭,你還能判斷出死因嗎?」
「我也不知道碎成什麼樣,也得見到才能說啊。」
「這樣啊,」孟朝咂咂嘴,「夏,我給你寄個東西——」
電話那頭明顯頓了一下。
「等等,孟朝,」夏潔嘆口氣,「你不會打算寄具屍體回來吧?」